岑 參

春已老，正是綠暗紅稀之時,，暮云中的樓閣映襯著帝都的繁華,，剛及弱冠的少年回頭望了望身后的城池,，蕩蕩乎八川分流,，馳騖往來，激蕩著長安城的豐饒巨麗,，也激蕩著少年的內(nèi)心,。

少年騎驢而去——后來寫出“馬上相逢無紙筆，憑君傳語報平安”句子的人,，此時大概還沒資格騎馬吧,。彼時唐朝，工商,、布衣,、僧道、未進關(guān)的進士,、低階小吏都不得騎馬,。孟浩然“吾詩思在風(fēng)雪中驢子背上”，杜甫“騎驢十三載,，旅食京華春”,，白居易“日暮獨歸愁未盡，泥深同出借驢騎”,，詩人們才高而位低,，多是騎驢大師。

從長安到洛陽,，從洛陽到長安,，少年開始了長達十年的“出入二郡”之途。

而二郡的中點,，在潼關(guān),。

少年名岑參，身上流著貴族的血,。

他的家族從初唐到盛唐,，歷6個帝王，出了三個宰相,，其父也曾任兩州刺史,。然而，他的家族在武周與李唐的政治斗爭中失敗,，從此家道中落,。其父也在他十歲左右時去世。他從垂髫到及冠之年,，眼睜睜看著的,，一邊是帝國承平盛世的輝光,，一邊是家族的孤寒貧寂一落千丈。他有意中興家族,，所謂“朱門復(fù)啟,相府重開”（《感舊賦并序》）,，更有意為自己賺得一份前程。

此次來京,，他本躊躇滿志,。他5歲屬學(xué)，9歲開始治文,，15歲隨兄幽居嵩山,，其間飽讀經(jīng)書、且訪道問禪,。20歲時,，他一路風(fēng)塵仆仆向西來到長安城，獻書闕下,，等待數(shù)日,，卻終如石沉大海。

他黯然離開,，往東行,，去往他的家鄉(xiāng)南陽，他出發(fā)的起點,。

潼關(guān),，中原與古雍州的界點。到潼關(guān)時,，天已黃昏,。

孤煙薄暮，古木參差,，功業(yè)未建,，少年心里涌動起一抹斜陽照客愁的惆悵。

他登臨湯湯黃河大拐之上的津樓,，前人陳子昂所寫“野樹蒼煙斷,，津樓晚氣孤。誰知萬里客,，懷古正躊躕”雖不是寫此地,，但那心境何嘗不是一樣的呢。西去的夕陽久久懸掛在黃河之上,，籠罩著孤兀的津樓,。他想到了商周交替時的伯夷與叔齊，作為商王朝的末世子孫,，他們恥食周粟,，采薇而食,，作歌明志，最后餓死在首陽山上,。在命運與道德的大是大非抉擇中,，他們選擇了守住自己的風(fēng)骨與節(jié)操。

少年極目遠眺,，大河裹挾著她所看顧的華夏子孫的命運湯湯奔流不息，而這一路奔騰的,，是鮮血,，是悲咽，是沉重的文明,。

他想到了西晉時第一美男子潘岳（潘安）從洛陽到長安,，興《西征賦》之嘆：“古往今來，邈矣悠哉,！寥廓惚恍,，化一氣而甄三才”……古往今來的歷史，確實是太久遠了,！廣遠而又令人感到恍惚,，從開天辟地時混沌一氣而產(chǎn)生了天，地,，人三才,。所謂三才，就是天,，地,，人的大道。“問休牛之故林,，感徵名于桃園,。發(fā)閿鄉(xiāng)而警策，愬黃巷以濟潼,。眺華岳之陰崖,，覿高掌之遺跡。憶江使之反璧,，告亡期于祖龍,。不語怪以徵異，我聞之于孔公,。”周武王偃武修文,，歸馬于華山之陽，放牛于桃林之野,，示天下弗服,。我訪問了周初放牛的故林,，在這名為桃園的地方頗有感觸。揮動著鞭從閿鄉(xiāng)出發(fā)了,，順著黃巷坂來到了潼關(guān),。遠望華山之陰的懸崖峭壁，看到了高掌的遺跡,。想起了秦始皇的死亡,。不談?wù)撈媛勔菔聛眚炞C世事，孔子曾這樣說過……

潘安浩浩湯湯的《西征賦》映襯著岑參此刻在大山大河間對天地人類命運的大思索,，此刻,，在兵家征戰(zhàn)的潼關(guān)，這份厚重的歷史,，讓他的內(nèi)心在遼闊壯麗與悵惘悲戚間徘徊,。

是晚，回到潼關(guān)驛館,，他一氣呵成寫下《東歸晚次潼關(guān)懷古》：

暮春別鄉(xiāng)樹,，晚景低津樓。

伯夷在首陽,，欲往無輕舟,。

遂登關(guān)城望，下見洪河流,。

自從巨靈開,，流血千萬秋。

行行潘生賦,，赫赫曹公謀,。

川上多往事，凄涼滿空洲,。

是時,，年方二十的他，尚沒有后來迥拔孤秀,、奔騰跳躍的筆力,，但由自然之景至懷古之幽情、再至人類大道的大思考,、最后回到自我,，渾然天成，已顯其胸懷氣度,。

之后十年,，眾所周知，岑參在弱冠至而立年間,，往返于京師與洛陽,，與杜甫,、高適、王昌齡等成為亦師亦友的至交,。在后來的人生聚散離合中,，杜甫為岑參寫下了“思君令人瘦”的句子，也是杜甫在后來寫出“高岑殊緩步,，沈鮑得同行”,，指高適、岑參二人成名晚,、才學(xué)卻佳,，奠定了后來唐邊塞詩巔峰“高岑”之說。

“出入二郡”的十年里,，他娶妻生子，漸漸定居于長安,。長安可仕可隱,，仕于京師地，隱于終南山,。故有“吾廬終南下,堪與王孫游何當(dāng)肯相尋,洋上一孤舟”的句子,。

大約在27歲前后吧，岑參終于進士及第,，因唐時三年留守之制,，他在等待授官期間四方游歷，尤以游歷河朔為勝,，行走于莽蒼的華北平原,，浸潤于自然，察慧于社會,，交友于江湖,，其間心智早非當(dāng)年少年可比

天寶六載春，岑參被授了右內(nèi)率府兵曹參軍,，大約是個看管兵甲仗器,、庫府鎖匙的小官。這年他三十了,，寫道“三十始一命,宦情都欲闌,。自憐無舊業(yè),不敢恥微官”，三十歲了,，不再像應(yīng)進士試時那樣對仕途充滿了幻想,。雖然他自稱“不敢恥微官”，但事實他的家族曾經(jīng)一門三相的那種烈火噴油繁花似錦的光景一直刺激著他,，烤炙著他的內(nèi)心,。

盛唐游覽之風(fēng)盛行,，據(jù)《新唐書·食貨志》記載: “……道路列肆，具酒食以待行人,，店有驛驢,，行千里不持尺兵。”騎著驛驢看天下,，是盛唐才有的風(fēng)景,，胸懷天下，悠閑又氣度從容,，數(shù)百個詩人在漫長的時光中行走,，向東，在江南山水間走出了“浙東唐詩”之路,；向西,，陽關(guān)、玉門關(guān),、涼州,、敦煌、酒泉,、新疆……那是一條艱遠豪壯的北方邊塞唐詩之路,。火山云,，天山雪,，狂風(fēng)卷石，黃沙入天,，漫長的邊境線,，路途遙遙又漫漫。

在長安城里仕途蹉跎的岑參,，決定西行,，抱著“功名只向馬上取”的理想，希望在極地的軍旅中獲得自己的前程,。33 歲這年,，他赴遠安西，任安西節(jié)度使高仙芝幕僚,。沿著河西走廊行到西域,，沙磧千里，冬風(fēng)冰冽,，夏風(fēng)如焚,，行人去來，遇之多死。玉門關(guān)外“黃沙萬里白草枯”,。邊城寂寞荒遠,，古戰(zhàn)場鬼哭夾道，但這異常遼闊的景象讓詩人眼界大開,，詩境也格外遼闊壯麗,。“火山五月行人少，看君馬去疾如”,，“迢迢征路火山東,，山上孤云隨馬去”……這一次西域行有兩年時間，千辛萬苦回到長安城,，他罷幕閑居于京師,，仕途仍然茫然。天寶十三年( 754) 夏秋間,，38 歲的岑參第二次入西域,、到北庭，成為安西,、北庭節(jié)度使封常清的幕僚,。

或許岑參缺乏一個杰出政治家的手段與機遇，艱難的西域之行并沒有成就他的致仕之路,，但是西域的瑰偉奇麗、神秘怪異卻開放了一個詩人的心靈,，使其以其激昂的聲調(diào),浪漫的想象,，慷慨的情感，富麗的色彩,，打開一幀幀磅礴奇峭的畫卷,，從此與高適一道，將盛唐邊塞詩推至巔峰,。“走馬西來欲到天,辭家見月兩回圓,。今夜不知何處宿,平沙萬里絕人煙”，“天山雪云常不開,千峰萬嶺雪崔鬼,。北風(fēng)夜卷赤亭口,一夜天山雪更厚”,，“一生大笑能兒回,斗酒相逢須醉倒”……何其雄壯！世人皆說二人筆力近似,，但高適出身將門,，“家貧”、“少落魄”,，成年后漫游燕趙,，結(jié)俠隱居，尤其出塞后，他能將目光向下,，將家國,、邊塞、沙場與戍邊戰(zhàn)士之疾苦,、少婦之情懷融合,，他的詩質(zhì)樸精悍，動人心魄,。岑參則出身落魄貴族,，亦然是“少孤”，隨兄長長大,，但貴族的目光少能關(guān)注平民,，他的詩綺麗浪漫，融情于景,。

在胡地的日子,，他寫下來千古傳唱的“北風(fēng)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飛雪。忽如一夜春風(fēng)來,千樹萬樹梨花開,。散入珠簾濕羅幕,狐裘不暖錦襲薄,。將軍角弓不得控,都護鐵衣冷難著。瀚海闌干百丈冰,愁云慘淡萬里凝……”（《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》）,，漫天風(fēng)雪,，山回路轉(zhuǎn)，以南方早春梨花形容極地的奇寒,，真是奇瑰的想象,，磅礴綿長的筆力，被稱為古今第一雪天送別詩,。

他從西域歸來,，幾年后，終于被授了個從五品的官——虢州（今河南靈寶）長史,，一個輔佐刺史的職銜,。兩年虢州期間，他踏山水,，赴函關(guān),、訪友人，或許是他人生中比較輕快的時,，故而還能自嘲,，“來亦一布衣，去亦一布衣,。羞見關(guān)城吏,，還從舊路歸,。”

公元762年，他以太子中允,、兼殿中傷御史充任關(guān)西節(jié)度判宮,，正五品下的中階官員。關(guān)西,，即潼關(guān)以西,。他離開虢州，來到他數(shù)度經(jīng)留的潼關(guān),。此時,，安史之亂還沒結(jié)束，哥舒翰早在幾年前就因楊國忠之禍而被逼兵出潼關(guān),，從而大敗,，在囚于洛陽期間，被安祿山之子所殺,。此時的潼關(guān)雖然重新為唐軍鎮(zhèn)守,，但安史之亂仍未平息，經(jīng)此重創(chuàng)的唐王朝日趨腐敗,，中原板蕩,，民不聊生，戰(zhàn)士效命疆場,，將領(lǐng)則荒淫享樂,，不思征戰(zhàn)。他在這里與故友相遇,，深深為其悲嘆,，故友大才之人卻不得重用，縱抱治國濟世之良策,，卻無由施展。

岑參遠眺西岳華山,，旭日初升,，霞光滿天，春風(fēng)已至,，秦嶺巍巍,，大河湯湯，山河依舊,，但家國瘡痍,，早不復(fù)是那個物華天寶人杰地靈、萬國膜拜的盛唐,。

岑參寫下：

潼關(guān)鎮(zhèn)國軍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

胡寇尚未盡,，大軍鎮(zhèn)關(guān)門，

旌旗遍草木，兵馬如云屯,。

圣朝正用武,，諸將皆承恩，

不見征戰(zhàn)功,，但聞歌吹喧,。

儒生有長策，閉口不敢言,。

昨從關(guān)東來,，思與故人論。

何為廊廟器,，至今居外藩,，

黃霸寧淹留？蒼生望騰騫,。

卷簾見西岳,，仙掌明朝暾，

昨夜聞春風(fēng),，戴勝過后園,。

各自限官守，何由敘涼溫,？

離憂不可忘,，襟背思樹萱。”

為家國憂,，為友人憂,，為別離憂，此時已經(jīng)45歲上下的他內(nèi)心憂憤,，未來茫然,。

三年后，他出任了此生最大的官——嘉州（今四川樂山）刺史,?？此剖巧w，但當(dāng)時西蜀的環(huán)境,，無異于一種貶黜,。當(dāng)時安史之亂的遺禍未盡，劍南西川兵馬使崔旰殺西川節(jié)度使,，據(jù)成都,，自稱留后，西蜀大亂,。此時,，西方的吐蕃國也趁機入侵,。公元766年，杜鴻漸受代宗之旨,，以使相出鎮(zhèn)西川,，平定崔亂，岑參即隨其入蜀,。一年后,，岑參被罷官。他本欲取道長江東歸,，卻因楊子琳之亂,，散卒、盜賊交相為患,，遂阻留瀘口（今四川瀘州）,，不久改計由劍閣歸長安，道經(jīng)成都,，寓居成都客舍,。

直到公元769年，岑參客死于旅舍,，終沒能回到長安,。

他的一生，都在雄心進取與隱遁逍遙的矛盾中度過,，他的仕途,，“金盡裘敝，蹇而無成”,，終究沒能光復(fù)門楣,。他一生飄零，用腳步丈量世界,，用紙筆書寫他胸臆,。數(shù)次出關(guān)入關(guān)的迢迢遠途中，潼關(guān)的驛館,、關(guān)路,、關(guān)城、津樓處處都留下了他的履綦腳步,，黃河、關(guān)山他的豪情與憂愁,。

這些,，潼關(guān)也從沒忘記過。